作者: 郑楚雄
辛弃疾的“众里寻他千百度,蓦然回首,那人却在,灯火阑珊处”,令人思索此人是何者。(网络图片)
辛弃疾有一首词牌是《青玉案》,题目是“元夕”的名作,最后的几句很引起讨论。全首词是这样的:
“东风夜放花千树,更吹落星如雨。宝马雕车香满路,凤箫声动,玉壶光转,一夜鱼龙舞。蛾儿雪柳黄金缕,笑语盈盈暗香去。众里寻他千百度,蓦然回首,那人却在,灯火阑珊处。”
最后的几句引起讨论的原因,是一个人儿,作者在“众里寻他千百度”,遍寻不获,但在“蓦然回首”的一瞬,“那人却在灯火阑珊”的地方。
辛弃疾所说的“那人”是谁?
这个“那人”是谁?当然最简单是把“那人”定为一位异性,是作者邂逅并千方百计追寻的人,最后寻获了,文学作品便把这种喜悦写出来。宋词就是这类善写男女感情的文学形式啊!
这样理解是不对的,原因是辛弃疾并不是喜欢写男女欢情的一位作家。词的前半,主题是很清晰的:元宵之夜,一片繁华热闹,歌舞升平,小姐们穿戴妥贴,参与盛会,声、光、影以至味布满画面,为何突然之间要在“灯火阑珊处”,还要“蓦然回首”才发觉“那人”?
王国维的评论
解不透,附会便出来了。最出名的是王国维的《人间词话》:
“古今成大事业、大学问者,必经过三种境界:‘昨夜西风凋玉树,独上高楼,望尽天涯路’,此第一境也。‘衣带渐宽终不悔,为伊消得人憔悴’,此第二境也。‘众里寻他千百度,回头蓦见,那人正在,灯火阑珊处’,此第三境也。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。”
严格来说,这不是解词,只是评论者读词的感想。王国维也自知造次,所以话说完以后便加上“免责条款”:“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,恐晏、欧诸公所不许也。”所以谜团仍是未解除的。
还是生卒和王国维相近的梁启超说得具体坦白,他说这几句是作者“自怜幽独,伤心人自有怀抱。”(见《艺蘅馆词选》)
我很认同梁启超的说法,所以便尝试再加些例证来加以确立。
辛弃疾自怜幽独,自有怀抱
“自怜幽独”,即是说辛弃疾故作曲笔,把自己的形象附会在元宵节热闹升平以外的憔悴伊人的影子之中。
要佐证这个说法,首先应该指出,辛词多隐喻,在词中每每寄讬了个人的家国之思,但表面却用其他意象遮掩过去。
《摸鱼儿》的思想纠结
辛弃疾有一首《摸鱼儿》,不妨先看看词的内容,再看看它所引起的思想纠结。
“更能消几番风雨?匆匆春又归去。惜春长怕花开早,何况落红无数!春且住。见说道,天涯芳草无归路。怨春不语。算只有慇勤,画檐蛛网,尽日惹飞絮。长门事,准拟佳期又误。蛾眉曾有人妒。千金纵买相如赋,脉脉此情谁诉?君莫舞。君不见,玉环飞燕皆尘土。闲愁最苦。休去倚危栏,斜阳正在,烟柳断肠处。”
这首词表面写春晚惜花,所引物象如落红无数、画檐蛛网惹花飞絮等,也是寻常所见事物。但一进入事典,作者衷曲便尽情显露。陈皇后美貌为人嫉妒,被休长门宫中,于是用千金购买司马相如赋作呈献,以求亲幸汉武帝。辛弃疾同情皇后冤屈,感受其“脉脉此情谁诉”。又由花之飞舞而感悟,纵使美人如杨玉环赵飞燕等,最后都只能归于尘土,因而带出“闲愁最苦”的滋味。最后以景结情,斜阳在烟柳断肠之处,作者内心对国土沦亡的表白不是太率直了吗?寻常读者都可能有所启发,何况实际政治的当权者?
南宋罗大经《鹤林玉露》谓此词“词意殊怨,其与‘未须愁日暮,天际乍轻阴’者异矣”,又载“愚闻寿皇见此词颇不悦”。“寿皇”即是孝宗,见词不悦,便深知辛词有所隐喻寄讬了。
同样是写春愁,《祝英台近》产生的是“是他春带愁来,却不解带将愁去”的感触;即使只是鸟声,辛弃疾看到的是“啼鸟还知如许恨,料不啼清泪长啼血”(《贺新郎》)。就算只是登上楼台,看到远山,触动作者心绪的是“遥岑远目,献愁供恨”(《水龙吟》),这些把情感寄讬于寻常物象、表达作者内心感兴的抒情手法,是辛词中一种很常见的手法。
理想与现实的差异
有些辛弃疾的词很着意用对比,看出理想与现实的不同。最显着的莫如《破阵子》:
“醉里挑灯看剑,梦回吹角连营。八百里分麾下炙,五十弦翻塞外声,沙场秋点兵。马作的卢飞快,弓如霹雳弦惊。了却君王天下事,赢得生前身后名。可怜白发生。”
这首词词意明确,前大半是作战沙场的经历,也带出作者生平夙愿:“了却君王天下事,赢得生前身后名”,可是现实却是“可怜白发生”兼一事无成,对比不可说不鲜明。
又如《丑奴儿》是个人经历中的今昔的对比:
“少年不识愁滋味,爱上层楼,爱上层楼,为赋新词强说愁。而今识尽愁滋味,欲说还休,欲说还休,却道天凉好个秋。”
又《鹧鸪天》:
“壮岁旌旗拥万夫,锦檐突骑渡江初。燕兵夜娖银胡禄,汉箭朝飞金仆姑。追往事,叹今吾,春风不染白髭须。却将万字平戎策,换得东家种树书。”
把前后半生个人遭际对比得明显,个人晚年的郁结也表露得清晰。
辛弃疾不吝己身形象入词
不少词的作者,个人形象表现得颇为隐晦的,所以有时是千人一面,那一首词是那一人作有时颇难分辨。但这情况很少见于辛弃疾词中,因为辛弃疾并不吝啬把自己形象写入词中,成为词的一部份。上面引述他的名作,这点特色已见端倪,看多些,也可以的。例如《满江红》因“江行”而想起自己的经验:“还记得梦中行遍,江南江北。佳处径须携杖去,能消几两平生屐。笑劳尘三十九年非,长为客”;《贺新郎》首尾都写自己:“甚矣吾衰矣,怅平生交游零落,只今余几”、“不恨古人吾不见,恨古人不见吾狂矣”。通篇写自己类似《丑奴儿》的有《西江月》“遣兴”:
“醉里且贪欢笑,要愁那得工夫。近来始觉古人书,信着全无是处。昨夜松边醉倒,问松:我醉何如?只疑松动要来扶,以手推松曰:去!”
这首词用通俗的文字,表达纯真的感情,全篇都在写自己。大概只有像辛弃疾这样的作家才把写词的技巧运用得这般圆熟。
我很散乱的把辛词归纳出多隐喻、善用对比和具个人色彩几个特点,目的都是用来套入《青玉案》中,去找出词人笔下这个独处灯火阑珊处中的那人究竟是谁。
《青玉案》前半写城市中人欢赏元宵节的情境,是实有之境,“蛾儿雪柳黄金缕”的盈盈笑语,也是实在的人。可是同一个热闹场景,接上的是在灯火阑珊处中的憔悴伊人,是一个“众里寻他千百度”,遍寻不获,却要在“蓦然回首”的不自主之际才能发现之人,当中盛衰之间所蕴含着的隐喻不是很清晰具体吗?
辛词善于交织对比,哪在《青玉案》中在热闹繁华中对比出一个萧条落拓的愁人,要写的是众人所热中的欢乐场面,却总有些人不落俗套,或更具体的是不能被尘俗所薰染,而只保留个人清纯特质的,纵使幽独,却不无知音。
辛弃疾脱离现实政治,幽居二十多年,词作已隐然成为个人晚年的主要事业。辛弃疾不是一个喜用词作来叹老嗟悲的人物,他曲意点染的一个元宵节独自离群的人,也不要细意去分辨这人的性别了。如果把辛弃疾喜欢把自己的形象写入词中的往迹也一并计算,这个在灯火阑珊之中的那人,说是辛弃疾自己,或辛弃疾一生所刻意追求的理想的幻化也并无不可。总之是不要把这个人落实为一实体的形象,去作无理的猜度。
如果这样,梁启超所说的“自怜幽独,伤心人自有怀抱”的假设,不是更有实质的支持吗?
责任编辑:云淡风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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