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一平
"我们曾经在地狱般的黑暗中呻吟,曾经在几近枯竭的泪海中挣扎;我们也曾经被恐惧与绝望所压倒,曾经被流言与冷漠所吞噬。但是,我们终于站立起来了——在我们儿女倒下的地方。
"今天,我们身上依然布满著累累伤痕,我们的步履依然是那样的艰难;而且,在我们这个群体中,已有好几位勇敢的母亲离开了人世,倒在了寻求正义的路途上。我们既然已经站起,就绝不再躺下。我们蒙受深重的苦难,但这苦难沉积在我们心底的已不再是牙眼相报的偏狭与仇恨,而是对道义与责任的一种承担。"
这是丁子霖、张先玲等一百一十一位母亲在《天安门母亲宣言》中的两段话。这里我们看到她们的痛苦悲绝,看到中国的专横、残酷和冷漠,但也更看到她们殉难的勇气、责任与信念。
她们是献出自己孩子的母亲。
她们是在孩子们的血泊中站立起来的母亲。
她们是以自己的爱反抗暴力、杀戮、冷漠与残酷的母亲。
她们是不惜牺牲维护生命、道义、死者尊严的母亲。
她们是在民族躺倒之后,看守鲜血,承付责任,使之上升为民族道德、良心与精神的母亲。
而这一切只是由于她们是普通的母亲,有着普通母亲对孩子的爱和责任。
半个世纪以来,中国所蒙受的苦难,无卷以书。并不奇怪,人类的历史从来伴陪着鲜血和苦难,人的文明就是由苦难和鲜血所奠基的。正是由于苦难与鲜血,人才需要文明,需要以爱、道义、公正对抗残暴、杀戮和野蛮。文明的本质就是对生命的维护。仅仅是苦难并不够,重要的是要由苦难与鲜血中建立起文明的法则和精神。如此,人才不是偶然抛到世上,可以被任意杀戮践踏的对象,而有人的尊严、权利和意义;如此,人才能走出苦难,有人的生活和希望。可惜中国半个世纪的鲜血和苦难,并没有使我们学会这一点。苦难和鲜血之后,中国继续的是腐败,也就是中国在准备着新的灾难和鲜血。
"六四"的鲜血是残酷的,也是明亮的。它流于对中国的极权制度的抗议,抗议它的专横残暴,抗议几十年来它给中国带来的无数灾难死亡;也流于对中国未来自由与人道的理想。遗憾的是他们的死亡和牺牲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。中国的权力不仅禁止对鲜血的祭奠,而且对死难施以暴徒的恶名,甚而迫害他们的家属,剥夺他们的怀思与悲哀。没有对死亡的敬重,没有道义,没有名誉的伸张,那么中国也必弃于死亡的阴影,萎琐而不能站立。由此,八九后中国走向不可收拾的腐败。弱肉强食,惟利是图,一个国家、社会、民族丧失其起码的规范和道德,中国准备着新的血腥和暴乱。这是对蔑视死亡的必定天罚。
就是在这样的不幸、冷酷和野蛮中,这些母亲们站起来,承付中国的苦难和责任。她们是普通的母亲,并不希望自己的孩子、亲人走上街头,她们有着普通母亲的心。但是,事情发生了,不仅是死亡,而且不许祭奠和悲哀,且要对鲜血和死难施行侮辱和蔑视。权力吓坏了人们。
因为没有人寻找,她们出来寻找。
因为没有人记录,她们来记录。
因为没有人维护,她们出来维护。
在一个民族有了这样的鲜血、死亡,却没有人祭奠的时候,她们出来祭奠。而她们是处在庞大权力的威吓、监视、骚扰、不断地拘捕审讯,和社会普遍的恐惧、冷漠、歧视中。她们是普通的母亲,这些本不该由她们所承担,而且她们已经献出了自己的孩子和亲人。
但是,她们承担了。丁子霖女士说:"我并不想给已经过于沉重的生活再添加些沉重——,但我不能眼看着那些与我同命运者的苦难熟视无睹!在这个充满自私、势利、冷漠的世界上,他们正承受着失去亲人而无人过问、无处诉说的痛苦煎熬,他们成了被社会所遗忘甚至被遗弃的一群。面对这样一个严酷的现实,别人可以合上眼晴,闭上嘴巴,我却不能!"
她们将自己的苦难作为所有母亲的苦难,所有生命的苦难,整个中国民族的苦难,她们在恐怖与腐败的中国承担道义与良心的责任。
她们已经献出了孩子,无惜再交出自己。
而她们的这一切都是出自于母亲对生命的爱和维护。死亡和爱给她们以勇气。她们说:"我常想,生命对人来说宝贵的。如果人们都能这样来对待生与死,也许人世间会减少一些祸患与杀戮。今天我们中国人也许有很多追求、很多幻想;但是,我想首先需要有一个好的生存环境,它能使人的生命免遭任意的剥夺。如果有人问我,你为什么要选择记录死亡,那么,我想这就是我的回答。"
由于她们对生命的爱,对死者的责任,对道义的要求,她们成为中国权力的妨碍,因而她们也就成为社会的另类,长久的处于被冷落、歧视的境况中。这就是她们所说的"地狱般的黑暗中"、"几近枯竭的泪海中"、"恐惧与绝望"、"流言与冷漠"。她们是悲惨的,弱小的,曾长久地处于孤零无助中。她们身后没有权力、没有财团、没有媒体,她们仅仅是丧失孩子的母亲;而她们所面对的是世界最庞大的专制权力。如果我们想到,即使是今天中国也还有许多受难的母亲、家庭因怯于中国权力的迫害和社会的冷落歧视而在沉默中,就可以明白她们所经历的困境、压力和痛苦。
她们在监视、孤零和歧视中进出一个个家庭,收集死者的姓名、证词、资料,十数年而不息。事情是微小的,但也是艰难、痛苦、富有风险的。设身处地,其非有殉道的勇气和精神不能承付坚持。"我作为一个死难者的母亲,无法忘记躺在血泊中的男男女女,包括我的儿子。我要让世人知道,他们曾经生活在这个世界上,这个世界本来是属于他们的,而现在他们已经永远在这个世界上消失。我还要让世人知道,他们究竟是为什么,是怎样消失的?"事物的价值不取决于它的体积和声名,而在于其质地。人类的历史中,微小的常常体现文明的本质。文明的秘密就是它起于人的微小。
"见证屠杀,寻求正义"。这即是这些普通母亲们在没有正义,禁止见证的中国所做的。她们用儿女的血和她们的泪水及爱,教育我们学习对死亡的尊重。
"这十年来,我在死者的尸体堆里爬行,在死难亲属的泪海中沉浮。那令我窒息、令我痛不欲生的日日夜夜终于使我懂得了什么叫死亡。"
"如果我们的同胞在过去的岁月里能直面那一次接着一次的死亡,也许就可以避免这最近一次的死亡。"
"不懂得死之重,其生也必轻"。
只有懂得死亡,才会珍爱生命;只有穿越死亡的恐怖,才能有生的光明和快乐;只有确立维护人、生命的原则、道义,人的存在才有保障和意义。由死亡而有生,由生而有对生命的维护,由维护生命而建立人的道德与道义,而这些都植于人对生命的爱。半个世纪以来,一次接一次的灾难,中国八千万人无辜死亡,但是我们并没有因此学会尊重死亡,由死亡得到生的道义。
否则中国不会是今天。
但这一次,这些中国普通的母亲没有被吓倒,她们走出恐吓禁止,祭奠民族的死亡。她们以失去孩子的心呼吁我们对生命的维护和尊重。
"作为母亲,我们对自己的儿女、对所有孩子的爱,对和平、安宁的向往,对强权、暴行、杀戮的憎恶,对弱势群体及受害者的同情,却是相同的,因为这一切都出自一个母亲的天性。也许我们一无所有,也许我们做不了什么,但我们拥有一个母亲的爱。"
这不是某一个母亲的声音,而是所有母亲的爱。
"这种来自生命源头的爱是伟大的。"世界有种种主义和真理,但根本所在是我们应该归至文明的源头,即对生命的爱和维护。这是半个世纪以来,中国的苦难所给予我们的教育。
这些普通的母亲,她们在中国残暴的政治中失去了自己的孩子,她们依然在悲哀中,这悲哀将陪同她们一直到生命的尽头。但由此她们也把自己的苦难、爱,上升为中国民族,以及所有生命的苦难和爱。这是她们的伟大之处。
苦难的意义是爱的上升。
"今天,我们将把这种爱视为一种责任,希望以此来呼唤人们的良知,来化解人与人之间的猜疑和仇恨,来改变至今仍遗留在我们头脑里的对生命及人的价值的漠视。"
"我们这个苦难深重的民族,泪流得已经太多,仇恨已积蓄得太久,我们有责任以自己的努力来结束这不幸的历史。"
这是母亲的声音,是苦难、鲜血、泪水、死亡所孕育的声音。半个世纪以来,我们的民族一直被灌输"斗争的哲学",而"斗争"的发生基础是恐惧和敌视,其行为呈现则是暴力和摧残。由此中国中断了"仁"的传统。难怪我们的灾难不断、迫害不断,八千万生命无辜死亡,险恶和残酷在中国一直遗祸到现在。这一历史需要结束,中国需要重新归复文明。由此,中国的命运才能有根本的转变,中国各民族的生命生活才有保障、价值、意义、希望和前途。
十三年前,这些母亲只还是一两人,现在她们已经是有一百一十一人的群体。她们走到这里不是由于智慧知识,不是由于潮流和时尚,是由于苦难和死亡。
在中国半个世纪的苦难与鲜血中,在中国发生重要历史转变的关键时期,"天安门母亲"为中国历史和文明做了至关重要的事情。维护鲜血,维护死难,维护生命,维护人的尊严;"见证屠杀,寻求正义";以微弱对抗强大,以正义对抗恐怖,以殉难和"爱"对抗残暴、杀戮、冷莫和极权。她们维护六四鲜血的尊严,使之上升为道义、良知的信念和爱的精神。而这十几年,中国的极权和社会急剧地走向双重的贪婪、腐败,"六四"的死难鲜血不仅被掩盖遗忘,而且被抛弃。如果不是她们,这些死难和鲜血即已消失。文明的发生并不是浩大的运动和显赫的语符,它是微小的、具体的、受难的,如果我们在光怪纷杂的现代竞争和贪婪中看不到这点,说明我们已在文明之外。珍重"六四"的鲜血和死难,珍重这些母亲们,珍重她们的苦难、牺牲,珍重她们的勇气、意志和精神,看到她们对于文明的意义和价值。这是中国民族的责任,是每一个良知者的责任。
应该看到,她们现在在中国依然是另类,依然孤零,依然微弱、贫穷,依然在极权的压迫和社会的歧视冷漠中。她们是受难的母亲。她们应该得到文明力量的支持,因为她们是在文明受难的源头。而文明也只有不断回溯源头才能汲取丰润的生命。文明的相互力量维系文明的延续和生长,由此人类才能有野蛮、杀戮、残忍的另一端。
"我们明白,我们从这个世界、从这些人们那里所得到的一切,皆源于人类的道义、良知和爱;而如果没有这种道义和良知的支援,没有这种爱所给予的温暖和力量,就不会有今天我们这个群体的存在,而且最终也不会有正义的伸张。"
"正是这种爱,使我们这些孤立的个体凝聚在一起并激励我们走上寻求正义之路;也正是这种爱,使我们获得了作为一个人的尊严与自信,并促使我们加入到世界上为争取自由、民主、人权而斗争的行列。"
"让我们永远记住他们吧!记住他们,是同记住那些曾经加害于我们的人同样重要的。"
2001年12月20~25日 于旖色佳
(民主中国)
来源:新生网 发稿:2002年2月7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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