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诗背后的故事系列之三
文/柳笛
读杜诗,多半是个严肃枯燥的活儿。因为他生活的特殊时代,因为他探讨的社会课题,需要你焚香净手,正襟危坐,摈弃私心杂念,全身心专注于诗歌的解读和思考。
而若你读过许多杜诗,便真正能读出许多味道来。原来他的生活也曾色彩斑斓。诗中有绿意:邀一二良朋,涉绿水、抚翠竹,观夏木阴阴,青霄邈远。诗中存朱华:林花着雨,红湿似重,妆点锦官城的拂晓;粉妆旋抹,茜罗裁裙,娇美的容颜聚在家门前争看远道而来的长官。更有白露、黑云,金孔雀、银麒麟,不一而足。
除却感时伤世、忧国忧民的主题外,杜甫也曾作花月闲谈,往往笔调浓丽丰艳,一展盛唐风姿,不似杜老手笔。譬如《月夜》,独自困于长安的杜甫乍对月光,再掩不住绵长的幽思之情。“香雾云鬟湿,清辉玉臂寒”,是他遥想远方妻子惆怅凄美的模样。再如《狂夫》,杜甫一家饱经离乱暂住浣花草堂,身处陶然美景,“风含翠篠娟娟净,雨裛红蕖冉冉香”,清新之语自然流出。就连《红楼梦》里的宝琴姑娘也简论杜诗,说他不止有“丛菊两开他日泪”,亦作过“红绽雨肥梅”“水荇牵风翠带长”等句。
这些为数不多的清丽诗篇,浑不似杜甫在大众心中的模样。或者说,对于他而言,世间风物人情,无一不能入诗,一出手即是上乘佳作。杜甫本是大家,凭藉辞采华茂作诗,他的形象一定儒雅温润得多。但他偏不,都云诗言志、歌咏言,所以,杜甫宁愿放弃生花的妙语,走进平民百姓中,希望把一腔创作的才华为当时的劳苦民众绽放。他是一块且方且厚的磐石,峻切刚毅,理性叙事,却又深沉关怀。
杜甫,总是执意端坐在寒江孤舟里,描绘天地间那一只不合群的沙鸥;或者徘徊于春城草木间,期盼烽火中那一封重于万金的家书。他宁愿白雪满头,不胜竹簪,也甘愿风雨如晦,茅屋破败。他在困厄中坚守人间的正义,久久不肯离去,直至老病江舟,饥饿而亡。
诗无达诂,诗品却应有高下。这诗品当来源于人品。杜甫自幼好学,七岁思即壮,九龄书大字,一生致力于做官出仕,造福百姓,却生不逢时,不是与官位擦身而过,便是迁居闲职,有志难伸。他客居长安十年,因李林甫弄权妒贤,屡屡受挫。安史之乱爆发,他避难于鄜州羌村,听说肃宗在灵武继位,便只身北上,不幸被叛军俘虏押至长安。两年后,郭子仪率军至长安城北,杜甫冒险逃出长安,穿过对峙的两军到凤翔投奔皇帝,被授予左拾遗。他又因仗义执言营救房琯触怒龙颜,被贬到华洲,从此再不受重用。后来他辗转漂泊到成都,寄食于世交严武,被推荐作了他门下的检校工部员外郎。严武去世后,他几经丧乱,长期漂流于江中,最后在一艘小船里寂寞离世。
在他多灾多难的一生里,那为数不多的清词丽句是他苦中作乐的自我消遣,而他也常告诫自己要在浊世之中保持清醒的头脑,直面战乱时代的冷酷。命运的轨道一次次和他开着玩笑,做官的希望一次次幻灭,即使处在生活的最低谷,他都没有被苦难打败,反而用自己的方式吟唱着黑暗的世道,忧患的国运。
在杜甫看来,最无道的莫过于昏君弄臣,最悲惨的莫过于底层大众。行役、重税、饥荒,造成了人世的流离与生死的无常,是百姓痛哭哀歌的根源。所以,他甘愿把讽时伤世、忧国忧民作为一生的事业,把现实中的不平记录在诗歌里,作为前车之鉴,劝诫后人。在普罗大众的悲惨命运中,战争最直接地造成他们的生离死别,也成为杜诗中最常表现的主题,那“三吏”“三别”同样是与《兵车行》齐晖的典范之作。
对杜甫而言,世间风物人情,无一不能入诗,一出手即是上乘佳作。(维基百科公有领域)
有的诗人,作文与作人是断裂的,有的诗人一方面表达着对君王的忠诚不二,一方面为了诗名杀人害命、卖友求荣;有的诗人道貌岸然书写着世间百态,私底下却以官位之便聚敛家资,蓄家伎过百,生活豪奢。而杜甫不然,他心里有一杆标尺,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,即便是面对天子、有恩于他的朋友也是如此。在肃宗时期,他历尽千辛万苦才求得左拾遗的官位,但决不会为了保住个人名利,就放弃了做人的准则。宰相房琯不通兵事,平叛失利,在咸阳的陈涛斜大败而回,著名琴师董庭兰借与房琯的关系弄权谋利,遭人弹劾。房琯入朝自诉却被肃宗斥退,不久便被罢黜。杜甫与他交于布衣,为他上疏:“罪细,不宜免大臣。”而且杜甫大赞房之家学人品,结果却深受牵连,差点被三司审讯。
在成都居住时,严武身为剑南节度使,为他谋官,时常接济探望,可谓是仁至义尽。但杜甫非但没有感恩戴德,反而极尽傲慢无礼之事。有时严武拜访他,他不冠不袍,言行举止也没有尊卑礼数。更有甚者,他乘着酒意登上严武的坐榻,怒目圆睁而质问:“严挺之(严武父)乃有此儿!”
饱读诗书的杜甫何以这般横眉冷眼,对待生命中的好友兼贵人?观严武事迹,才知他年幼时曾用铁锥打死父妾,且不知悔改,供认不讳;镇守四川时,梓州刺史章彝因小事惹怒他,严武竟用棍棒将其活活打死。而他也并非一无是处,安史之乱时毅然护肃宗西奔,广德二年又带兵击败吐蕃七万军,使其一度不敢犯境,保卫了西南边疆。他猛悍非常,却也暴戾嗜血,或许在杜甫眼中,战争的灾祸有一半的责任是由严武这样的残忍将领造成的。
他曾在《后出塞》中写道:“挽弓当挽强,用箭当用长。射人先射马,擒贼先擒王。杀人亦有限,列国自有疆。苟能制侵陵,岂在多杀伤!”杜甫认为战争的目的不是制造杀戮,杀敌一千,自损八百,严武等将军在接受皇帝封赏时,可曾想到过,他的军功是无数平民百姓的宝贵性命换来的,他们的离世又将造成多少家庭的悲剧。他奉行弱肉强食、成王败寇的斗争哲学,死里逃生总是刺激着他好勇斗狠的神经。杜甫也许曾向他进言,想通过感化将领逐渐改变这个哀鸿遍野的唐朝,但结果却让他失望了,以至于在大醉之后发出最为沉痛的一语。严武出于世交的情谊和对文人的尊重,并不以为忤,但他永远也不懂杜甫的苦心。若他懂得,他的母亲也不会在严武去世时如释重负地说:“我终于不用再担心会被他牵连成为官婢了。”
正是由于杜甫的崇高人格和儒家理想,他的诗作不仅仅是文法、技巧的研磨与提高,立意的高远才是《兵车行》与其它诗作感人至深的最主要因素。三百年大唐,流传至今的有两千多位诗人,诗歌近五万首,而那身名磨灭的,更是不可胜记。如数家珍的人与诗,不过占其百分之一。而杜诗留存大约一千五百首,历来为世人称道的依旧是那些忧国忧民的厚重作品。舞文弄墨,堆砌辞藻,稍有才气者经笔砚打磨,皆可为之,而诗中骨气才是决定品位高下的根本。
当杜甫对仕途绝望,便把对世界的理想、对生命的敬意全部投射于诗歌。杜甫作诗,不为取悦权贵,不为粉饰太平,而是怀着哀国悲己的沉郁情感,赋予唐诗新的使命。汉族是注重历史的民族,他就把著史立传的责任感,融汇于他的诗歌中,用凝练诗意的语言,再现唐中后期的社会现实,探讨盛衰兴亡的背后原因。因此读杜诗,总有一种不可抗拒的严肃而崇高的意蕴,这是诗人荡漾在字里行间的历史忧虑感,诱发了一代又一代读者的膜拜与追思。
晚唐孟棨在《本事诗》中写道:“杜逢禄山之难,流离陇蜀,必陈于诗,推见至隐,殆无遗事。故当时号为‘诗史’。”一朝正史,往往由更替的新朝叙写,其真伪、详略难以真实客观,而杜甫心怀天下,久历沧桑,于当朝歌咏当朝人事,留下了最直观最珍贵的记录材料。杜诗的意义,已远不止是诗歌音律、诗品魅力的极致,它对于后世的借鉴和启示价值更是无穷。
孔子作《春秋》,而乱臣贼子惧。圣人著史,微言大义,不仅客观地还原历史的真相,其经验教训更为后世树立修身治国的尺度。杜甫被尊为诗中圣人,他的诗歌同样起着发人深省的历史作用。古人有“三不朽”:太上立德,其次立功,其次立言。杜甫以德行立世,读书破万卷,行吟不倦,着成力透纸背的传世名篇。诚然,有部分杜诗正气有余,优美不足,但正因诗歌背负沉痛时事与忧国情怀,让他与他的文字彪炳千古,永远荡人心魄。
天下辞章千百卷,愿世人最懂你那一篇。#
责任编辑:林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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